淑清美文
她为爱情而死
文化信使/赵淑清 编辑/褚驹
迎弟,是我老家的一个女孩子,小我一岁,今年也该四十岁了。她在家里排行老二,因为爹妈盼子的缘故,给她起名迎弟。迎弟之后,是三兄,再之后是带子儿,一连四个女孩儿之后,才是两个男孩。
仿佛是天生带着治家的使命,迎弟打小为家里放羊。起初只有三两只,迎弟长一岁,羊群就多几只,多到二十来只时,迎弟到了上学的年龄,父母考虑没人能接替迎弟,就让她继续放羊,三兄和带子儿都相继上学了,迎弟仍没有上学的希望。后来她的两个弟弟也都上学了,迎弟仍旧漫山遍野地放她的羊。
没念过一天书,又一年四季总是跟着一群羊跑,只在过年的几天里,迎弟才有机会跟别的孩子玩一会儿,可同伴们已明显觉得她太笨了。迎弟被晾在一边,羡慕地看着小伙伴们玩耍,很孤单,也很无奈。
迎弟的乐趣只有这一群羊了。爹妈告诉她,这一群羊值多少钱,卖了可以给她买身新衣裳,长大了嫁人可以给她做好多好多嫁妆,别人家姑娘置两套行李,迎弟出嫁可以做四套,还可以买穿衣镜,买梳妆盒,做几身新衣裳,十年八年都穿不完……迎弟迷醉在出嫁的幻想里,她不懂弟弟妹妹念书有啥用,看着他们摇头晃脑地背课文,迎弟觉得很可笑,哪比得上她赶着一群羊翻山越岭有意思!
放羊也有放羊的艰难,只是迎弟习以为常了。我不知道迎弟在瓢泼大雨中怎样把那群羊赶回家?我不知道呼呼北风里,那件破旧的大棉袄怎样包裹住她寒冷的身躯?冬晚放学的路上,经常看见她握着一杆皮鞭,瑟缩着身子,机械地跟随在羊群后边。白花花的茬子和稀疏的高梁叶子裸露在田野上,她的双脚就在茬子的垄行间行走。
那年,我在远方工作的四叔回家,与一个漂亮的民办教师订了婚。这桩婚事让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感觉着特别地幸福,四叔的英俊和谈吐的幽默让每个女孩子都生出许多幻想。他俩成双入对地出现在村街上,正是大家都出来歇晌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女孩儿们的眼睛都直了。迎弟慢声慢语地说:“长大了,咱们也找一个像你四叔这样的女婿,该多好哇!”女孩们收回了羡慕的目光,落到迎弟脸上淌着的两行泪上,觉得怪可笑,就七嘴八舌地攻击她不要脸,不嫌乎牙碜,那话多寒碜啊……数落得迎弟尴尬得直掰手指头。她只是说出了大家的想法,却遭到了大家的奚落。以后,迎弟在人前更不敢轻易讲话了。
迎弟渐渐地长大了,爱情的种子也在悄悄地发芽。迎弟长到十八九岁时,生产队解体了,她一大家子人分的地最多,有二十多亩,光是棉田,就六七亩。家里卖了羊,迎弟又成了侍弄棉花的好劳力。迎弟侍弄棉花像她放羊一样用心。那时我已在师范读书了。只听父母讲迎弟是如何的勤快,如何的能干,迎弟成了左邻右舍教育自家女孩子的榜样。她安祥,少话,见了人,不论认识不认识,总是笑笑了事。不知啥时,迎弟爱上了我本家的六叔,他长我一岁。人们只知道迎弟是位腼腆的女孩子,没人在意她喜欢去六叔家门口乘凉,也没人在意她见了六叔就心慌,脸红。在村里人的眼里,迎弟永远是个单纯的只知道干活过日子的女孩子,她怎么可能也有爱情呢?
在迎弟的经历里,一件让她激动一辈子的事情发生了:傍晚,迎弟去菜地摘豆角,粉红的夕阳照在豆角架上,也照在迎弟羞红的脸上,她希望着在这时刻遇上六叔,她天真地想倘若六叔也来摘豆角该多好啊!正这样想着时,不经意间一抬头,六叔竟真的在他家的豆角架里摘豆角,迎弟看见他时,六叔刚好站直了腰,与她打了个照面。迎弟羞涩地笑笑,六叔也莫名其妙地笑笑。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迎弟竟然因此幸福了大半生,直到她死去,也没改变她的想法,她坚决地认定:六叔相中她了,不然,为啥朝她笑呢?我那六叔是位多腼腆的小伙子啊!
那是一段阴雨连绵的天气,日子显得特别地绵长,让人有些憋闷。一天中午,迎弟突然来我家串门了。父母在东屋睡午觉,我把迎弟带到了西屋自己的房间。迎弟看我的目光很虔诚,很崇拜。在她眼里,我这个小村里第一个考上师范,又回到了小村教书的人,自有比她人不知要强多少倍的本事。她先是夸我心眼好,弄得我莫名其妙。但我很同情迎弟,像她这个年龄的人,没念过一天书,真的是很可怜,这将影响到她的婚姻和她一生的幸福,而迎弟竟毫无知觉。这让我尤其替她悲哀。
迎弟的话题很快就说到了我六叔上。我六叔当时与迎弟本家的姐姐订了婚,媒人正是迎弟的父亲。迎弟问我:“你知道吗?其实你六叔相中的是我。”我说:“你怎么知道?”迎弟说:“去年夏天,你六叔摘豆角,我也去摘豆角,她瞅我笑了。当时,我可不好意思了。”我虽觉得这理由很荒唐,但出于对迎弟的同情和理解,我对这件事很认真。我问:“那你爸给我六叔当媒人时,你怎么不说呢?你应该告诉你爸,我六叔喜欢你啊!”迎弟说:“我想了一宿,没敢说。”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是夏天还是冬天,是秋天还是春天?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偷偷爱上了她心仪的小伙子,却不敢表达,她确认了我六叔那次莫名其妙的一笑是对她的爱情,却不敢对六叔说,也不敢对她的父亲说。而我知道,六叔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迎弟的——六叔是初中毕业生,与她定亲的姑娘是同班同学,说不定她们在学校时就有了点意思。而迎弟除了人老实、勤快、不善言语、会过日子以外,斗大字不识。迎弟长得并不丑,但没念过书,一点女孩儿的灵气都没有,整个人发木。在女孩堆里,她常遭讽刺与奚落的原因,除了她没念过书,还有她太心直,心实。大家都在心里这么想,而她却在嘴上无所顾忌地说出来。我那长得帅气,人也机灵的六叔怎么会爱上迎弟呢?
然而我必须尊重迎弟的感情,因为这也许是她今生唯一的一次爱情,这在别人听来也许荒唐,但迎弟是认真的。那个不眠之夜,迎弟该把那个相视一笑的镜头回放多少遍啊!直到我六叔的形象一次次重叠,重叠到像迎弟想像的那样,跟她说话,跟她亲昵,跟她开玩笑……
我六叔结婚不久,迎弟也出嫁了,我不知道娶亲的马车停在迎弟的家门口时,迎弟是否还在想着我六叔,盼着我六叔能来看她一眼。只知道迎弟哭哭啼啼地上车了,嫁妆并不比同伴们丰厚,父母亲当年鼓励她放羊时的许愿,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几年后,我听说迎弟的日子并不和美。迎弟的姐姐做的媒人自然不会骗她的,我见过迎弟的女婿,虽不及我四叔长得帅气,也算得上是英俊的小伙子。男方家在村中是一流的日子,他们娶迎弟做媳妇,主要是相中了她会过日子,人长得也不赖。但日子久了,迎弟的愚笨就显出来了——夏天天热,丈夫买来一个黑色的热水袋,放到门房顶,说白天装满水晒热,晚上可以在门廊下洗澡。迎弟就在洋井管子上绑一个塑料管,一直通到门房的水袋里,然后就使劲地压水,压了半天,水都从洋井盔里溢出来,迎弟以为用力不够,就更加使劲地压,速度也越来越快,直把个井把子压断了,那水也一滴都没压上去,气得迎弟抱着井把子哭起来……类似的愚笨的事情越来越多,最可气的是迎弟赶不了集,那应该是作为农家妇女必备的本领,可迎弟偏偏做不来,她既买不了东西,也卖不了东西,她不会算帐,连简单的加减法都不会算。用不了的果蔬,如果丈夫没空儿,就只能眼看着烂掉。
最让丈夫生气的是她始终忘不了我六叔,两口子聊闲嗑,她总爱讲六叔,讲我六叔喜欢她,说如果不是父亲爱管闲事,六叔娶的应该是她。
一开始,迎弟的丈夫并未太在意,后来,迎弟聊的越来越有点离谱,好像她俩有过私密,迎弟的丈夫有些嫉妒,等迎弟的愚笨一点点地暴露之后,他再也掩饰不住对迎弟的不满和愤怒,骂过几回后,竟拳脚相加了。迎弟再也不敢提我六叔,可她的丈夫并未因此罢手,她觉得自己被大姨姐欺骗了,娶了这么个窝囊废,他实在心有不甘。
丈夫打工去了,迎弟可以逃脱挨打受骂的日子了,然而,丈夫在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不久,就跟她离了。
离了婚的迎弟只带回自己的两套行礼。她把孩子留给了丈夫,她天真地以为,有孩子在,她早晚还能回去的。从此,我老家的乡路上,地角边,又多了一个神魂颠倒的女子。她常常在我六叔家的地上转悠,遇上我六婶也不躲不藏,遇上我六叔就直勾勾地瞅,有些哀怨,也有些傻气。
人们都说迎弟想孩子想疯了,没人知道她爱上了我六叔,更没人相信她敢爱上我六叔。
有一天,我六叔眼看着迎弟在她家的地边转悠,想走过去劝劝她,还没走到跟前,迎弟跳进了地边的机井里。等六叔喊人把她救上来,人已经没气了,那块石头还紧紧地抱着!
原载2008年5月《鸭绿江》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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