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五题
文化信使/王晓晖 编辑/赵盼
握一缕艾的怀念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五月的风甫一推开仲夏的门,新鲜艾草便划过时空,争先恐后地落在千家万户的门楣。旧艾在细碎的飞腾的尘灰中撤下,一缕斜阳里,便遥遥地看到端午的身影,遥遥地看到那个稚童活泼地跳跃在艾草丛中,搅动一坡的艾香。
端午来了。人说端午之端,是初的意思,我却总觉得这个节日,端端正正地坐在春与秋之间,端庄得像个大家闺秀。这时节,山野村庄,沟沟岔岔,全被浓绿浓绿的、或尖或圆或细或宽的叶子填满了,果树上青青绿绿的果子一天比一天饱满,几乎所有的植物都在努力拔节、孕育果实。艾更是大片大片恣肆在低洼的野地,非稼非穑,天生地长。
幼时,每逢端午,平常可以睡懒觉的我必早起,随哥哥们去野外割艾。艾是一种普通而神奇的野草,说它普通,是因为大江南北均有分布,说它神奇,是全身皆可入药,而以端午当日带露的最好。所以,当时我家端午时插的艾,必是当日割的带露的艾。
哥哥们平日也是上山打柴的,知道哪里的艾草整齐而茂盛。七八岁的童子,进了草丛,若非风吹草低,就只听得见欢快的笑声。随哥哥们采艾的我,也并非能持镰的劳力,只是父母怜我平日少动,借节日之名驱我出去跑跑,以一路歌,偕一群晨鸟,唤醒烈烈的朝阳,借几缕清风,吸满腹草香,偶尔哥哥们还能摘到几颗紫红的桑葚,只喂到我的口中。
等到手持几株最直最香的艾草的我蹦跳着跑进院子,灶上大铁锅里粽子的香味已然扑鼻。背负着大捆艾草的哥哥们随后进了院子,一束束幽幽的香便合了粽叶的香,充盈了儿时的端午。
而这艾,还会在盛夏的夜晚被成束点燃,升腾起乳白色的烟雾,笼罩着在院子里纳凉听爸爸讲故事的我们,驱赶着搜寻新鲜美味血液以完成繁衍大任的母蚊子。睡前,妈妈还会持燃着的艾束在屋子里晃上几晃,于是,一夜黑甜,整个梦境都弥漫着艾的味道。
如今,这一切已成记忆。在这个繁忙的北方都市的市集上,看到蔫蔫的几捆艾草在蔬菜水果摊的脚下横陈,不由得想起那露、那晨光,想起水井边一丛马莲草,想起夏日夜晚母亲点燃艾草绳驱赶着蚊蝇,有一把童声诵读着《离骚》。
于是,握一束艾,握一缕怀念,握一角流年。
裹一只粽的心事
粽是种有心事的食物。
一种食物有了心事,就承载了文化。
粽早先是叫“角黍”的。黍,书上说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子实淡黄色,比小米稍大,煮熟后有粘性,可以酿酒、做糕。
搜捡吃过的粮食,忽恍然一悟。这在我们辽西农村,就是老百姓吃的大黄米啊!早年读过些诗书,诗经里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孟浩然说“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可那时,从来都不敢想这高大上的“黍”能跟寻常百姓家吃的大黄米联系起来呢!
粽,据说最早是祭品牛角的替代物。周时先民们祭祀,习惯杀牛为牲,同时配以谷物。后来呢,农耕文明继续发展,耕牛成为重要的生产资料,人们舍不得杀牛了,正好熟黍是有粘性的,就用黍做成牛角的形状,就是“角黍”。
至于粽搭上端午和屈原的列车,就更晚了,是南北朝时期的事情。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编了好多志怪故事,其中一个就说屈原托梦,让大家投装祭米的竹筒时候,用树叶子把口塞上,再缠上彩线,蛟龙害怕这两样东西,就不会偷吃人们投给他的祭品了。可我个人认为这故事编得可有点low,夫子“帝高阳之苗裔”,峨冠博带服兰佩芷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会跟蛟龙抢一点子吃食?但是后来,可就真形成了端午节包粽子祭祀屈原的风俗,粽就又添了一份心事。
唐元稹《表夏十首》道:“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逝者良自苦,今人反为欢。”宋欧阳修《渔家傲》说:“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在未成曲调先有情的诗词中,粽的心事蓬蓬勃勃,沉浸着一代又一代庙堂的江湖的骚人的市井的饮食悲欢,吟唱着千年的挽歌。
而现在呢,粽子种类越发多,南咸北甜地吵个不休,体型也越发精巧。但是,我还是怀念小时候妈妈包的大个黄米粽子。快到端午的时候,妈妈会提前泡上十斤黄米、十斤糯米,爸爸去集上买一水儿阔如小儿手掌的苇叶,捆粽子的则是自家井台上种的头年秋季割了阴干的马莲草。五月初四晚上,妈妈会把粽子包好放到大锅里,第二天早上,采艾回来的我们看着妈妈掀开锅盖,满满一锅粽子和粽子间隙里煮成褐色的鸡蛋在腾腾热气中散发着诱人的香。那会儿糯米比黄米稀罕,可我总觉得那种“香粳白玉团”看着好看,吃着不如黄米的香。如今,黄米倒成了稀罕物儿,好多年见不到黄米粽子了。
后来知道,在内蒙古赤峰敖汉旗一处新石器时代早期村落遗址,考古学家发现了1400余粒炭化了的黍,距今已有7600余年。那是现在我们吃的所有黍的祖宗。
而这个敖汉旗,距我的故乡辽宁省建平县,仅百余里。
系一线彩的相思
汪曾祺先生有篇著名的散文,大概是收入初中语文教材的,叫《端午的鸭蛋》,开篇就写:
“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系百索子。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手腕上。丝线是掉色的,洗脸时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
可见系五彩线这个风俗,也是不论大江南北的。小的时候我也系,却忘了线从何来。大约是从会绣花儿的舅妈那里来的,因为我们家没人会绣花儿。爸妈都是老师,晚上不是备课就是家访,没功夫弄这个。我呢,手极笨,给我线也搓不成绳,就看着表姐们搓。表姐们指头灵巧,大腿多是健壮的小麦色,五根彩线一头系死,余下的在大腿上三搓两搓,一根五彩绳就诞生了。这只是半成品。女孩子们相互会教些编络子的花样,争奇斗巧的,也是闺中一乐。不像现在,到了端午满大街有五彩线的成品在卖,一两块钱买一根,倒少了许多自己动手的乐趣。
五彩线有讲究。它由白、绿、黑(也有用蓝的)、红、黄五种颜色组成,五色代表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也叫五彩长命缕。五行一股脑儿系在腕上,有一种闰土的名字里都可以不必有“土”了的感觉,自是长命百岁的吉祥意思。汉应劭《风俗通》载:“五月五日,以五色丝系臂,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辟兵缯,一名五色缕,一名朱索,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这样看,这个风俗汉代就有了。
古代端午节最初是给女孩子过的节日,是中国的女儿节,皓腕如雪,映着一条精工制作的五彩丝线,想想就漂亮。而且不光南方,北方也一样,辽代北方女子也会在端午那天系五色丝,也称合欢结,还有把五彩丝扎成人形簪在发髻上的。女人如此,男人也不甘示弱,辽、金皇帝也系五色丝,还遍赐群臣僚属,又称赐长寿缕。
这线系得讲究,解的也有讲究。有的地方要系到七月七日,才解下来烧掉。有的地方戴到六月六日,要剪下来丢进河里让水冲走,等于百病也被带走了,具有送灾的性质。我们辽西是在端午节后的第一个雨天,要剪下来扔在雨中,据说会带来一年的好运。
除了小时候,算来也多年不系五彩线了,是日渐长大后的拧巴?是烟火红尘的淹没?是匆匆行路的遗忘?是目迷神弛的颓唐?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全是。
那么这一个端午,去买一根颜色最艳丽、做工最精良的五彩线,系成一段相思吧。再买一个五彩丝缠成的荷包,悬在这个端方的节日前头,把日子晕染成五彩,在每一根丝线里,写上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相思。
温一壶酒的清冽
南方的端午节,是离不开雄黄酒的。
进入五月,人们用研磨成粉末的雄黄泡制白酒或黄酒,放在太阳底下一直晒到初五,在端午节那天喝。在那个著名的传说里,一个美丽的姑娘高估了自己的道行,饮下一杯雄黄酒,片刻之后化作一条巨蟒翻滚,吓休克了她的夫君,于是铺陈开一幕幕登仙山寻灵芝草、白蛇青蛇力斗法海和尚、水漫金山、白蛇被压在雷锋塔下的大剧。看上去,人们也不怎么害怕美女蛇的嘛。
这传说发源于杭州西湖,在神州大地上婉转流传。南方潮湿多虫蛇,据说雄黄酒喝了可以驱虫避蛇。至于喝不了酒的小孩子,须由大人用指头蘸了酒,在额头上写个“王”字,还有的孩子,拿毛笔蘸酒,写一笔虎。
至于雄黄酒是不是真的驱蛇,作为北方人的我没有亲眼见过。辽西这里,连蛇也不多见的,更不轻易登堂入室。北方的端午也有酒,只是家人团聚的酒,不驱蛇,只醉人。过去物流不发达,过节的时候,父亲会喝上一点西凤、竹叶青、宁州老窖之类的白酒。也许还有别的品牌,但我只对这几样印象深刻。小时候住平房,东面三间依次是东屋(主卧)、外屋(厨房)和西屋(次卧),外屋开正门,进门左右两个灶台上两口大锅,烧着东屋西屋两铺热炕。最西头儿是一间放杂物的屋子(储藏室),单独有门出入,白酒们通常都被藏在那里,人烟清冷,但酒们聚在一起自己热闹,还有许多的农具、引火的松塔柴草作陪,偶尔还有个我去“探险”,一头扎进破烂儿堆里翻找一些好玩的东西。
话说《红楼梦》里宝钗揶揄她宝兄弟,成日家杂学旁收的,不知道喝凉酒写字儿会手颤。所以工作以后,在一些逃不掉的应酬里,喝冷酒是我最苦恼的事情,辣还在其次,酒入食道,一线冰冷贯入胸腹,五脏六腑拼尽热量去暖它,难过得很。记得我小时候,有客人来家喝酒,喝的都是烫过的白酒。
那是热腾腾的记忆。
火炕中间摆上了炕桌,父亲从炉子上提起水壶,往一个大搪瓷茶缸倒上大半缸儿滚烫的开水,把粗瓷儿或锡的酒壶坐在里头,粗糙的大手捏着酒壶的细颈,把清冽又温热的酒倒满杂色的小酒蛊儿。主客都盘腿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就着油炸花生米韭菜炒鸡蛋,吱喽儿一口,透着享受和满足。说是客人,大多都是村里的亲戚,大舅二舅老舅表哥表侄三姨夫,母亲辈儿大,有时坐在炕上跟父亲喝酒的我叫表哥,可这表哥岁数比父亲还要大。农村来客(音“且”)通常女人和孩子不上桌或者后上桌,可我是父亲最疼的老姑娘,又懒,就赖在炕上听大人讲古谈今。
这些年在外头漂荡,在一些江浙风味的饭店里喝到以前光在书里飘香、挺让我神往的黄酒、花雕、女儿红,度数不高,通常也是烫了喝,有一种温和的香气,不像凉白酒那般凌厉狠辣。如今物流发达,网购迅捷,也买精致小坛的黄酒带回去给父亲母亲尝,看他们像我小时候期待大人带回新奇的东西一样,欣欣然尝试着他们的“新奇”。
由是,北方人的端午,也温着一壶清冽的黄酒,至于雄黄,过去没有,现在仍然没有。
唱一个人的离骚
楚地。战国。屈原。离骚。
一个瑰丽奇绝的地方。一个瑰丽奇绝的时代。一位瑰丽奇绝的诗人。一首瑰丽奇绝的诗篇。
瑰丽奇绝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令每一位爱诗的人,翘首仰望。
回望千年。
先是:楚地秀山丽水、巍峨庙堂之上,弱冠卓荦的美少年,风华绝代,左徒之职,大夫之尊,内政外交,口说指划,辅王资政,襟抱江山。
后有:汩水榛莽葳蕤、浩渺烟波之侧,年逾耳顺的花甲翁,形容枯槁,流人之身,困厄之途,江湖奔波,仓皇掩泪,国灭身死,百世流芳。
一个少年得志的王族贵胄,因谄而见弃,忧其君难,颠沛流离,志不得伸,前后境况天渊之别,任谁也“到底意难平”。太史公曰,传世之作,都是圣贤发愤所作。愤结于胸,退论书策,述往事思来者,思垂空文,千古不灭,他老人家列举——“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屈原抱石投江之日,是端午节,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年他62岁,在战国时期,其实也算是高寿了。自37岁被流放到河南(汉北),他徘徊了25年,等待了25年。乱世生奇才,这是令人又爱又恨的真相。在这25年里,战火熊熊,国无宁日,民不聊生,白骨露于野,命贱如草芥。在这25年里,他踏遍汉北江南,涉江哀郢思美人,天问九歌悲回风,深重的悲苦化作大量的诗歌,最著名的就是《离骚》。屈原用自己的遭遇、痛苦、理想和生命熔铸成诗,写出了浪漫主义诗歌的开山之作,离骚的“骚”与国风的“风”并称,他一个人,便挑起了抵得上“诗三百”的份量,绣口一吐,便是中华诗歌之源。
其实在屈原投江之前四百年,便有过端午吃粽子的记载。但屈原名气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在中国历史漫漫长河中最具有话语权的“骚客”眼里,更何况,他选了这个掬清清江水洗目明睛的日子,身赴清流。所以,南朝梁吴均的《续齐谐记》就把屈原和端午节捆绑在一起,后世人们也都买这个账——一位忠君爱国、才华横溢、忠而见谄、秀而见嫉的人物,叫人如何不唏嘘。也好,文化,都是一点点积淀下来的,有了屈原的加入,端午节的内涵更加丰富,弄潮儿手中的猎猎红旗,就更增添了悲壮的色彩,而“风骨”二字,也成了真文人生生世世的追求。
魏文帝曹丕在其《典论·论文》写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就是说,人的寿命有限,荣华富贵,死了也就没了,而文章(包括诗和文),会永世不朽。
1953年,屈原逝世2230周年之际,世界和平理事会通过决议,确定屈原为当年纪念的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
遗憾的是,今天,我们纵使找到了青铜的编钟,也已经无法用战国时的音律唱《离骚》了。但是,我们仍可以在这个节日,去触摸一代代积淀的文化,去倾听一个人澎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