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方知月暖
文/烟北 编辑/赵盼
“爸爸,卖掉房子、电动车、还有那箱蜜梨,够给姥爷治病了吧?”
早晨送儿子上学,他在电梯里仰着头瞪大了眼睛问我。
蜜梨,是叔叔从千里之外寄过来的,是他最喜欢的水果。电动车是因为他上小学方便接送刚买的,儿子喜欢它甚于四轮的汽车。至于房子,对他来说和父母一样,承载着家的概念,没有房子就没有了家……但是今天,他要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换把姥爷留在这个世界上。
去学校的路上,儿子坐在电动车后面,柔软的小手伸进我的外套,紧紧地扣在我的腰上。他在电梯里说过的话和认真的眼神,让我在初秋微凉的早晨,感到阵阵暖意。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岳父的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老人是个寡言的人,寡言到直至无力自理,才和我们说要到医院看看。在我们儿女眼里,他一直还是那个在家养鸡种菜、照顾自己90岁母亲的年轻老人。
住进医院的第五天,检查结果出来,医生告诉我们:八病并发,最严重的心脏梗死,可能随时带走他的生命。
当晚,我陪着岳母,在医生值班室签了六张告知书和协议,值班医生很职业地给我们讲可能发生的情况,可能采取的措施。电击、肋骨折断等字眼,轰炸着我们还没有准备好的心情。
签完字从医院出来已近半夜,宽阔的长安街上早已没有了白日的拥挤,车速提上来,凉凉的寒风穿堂而过,我关上了车窗。忽地想起,儿子学校留了关于节气的作业,今天已是白露。
冷露无声。回到家,爱人裹上毛毯窝在沙发上。关紧门窗,封好窗帘,依然感觉彻骨的凉。
过了一夜的惊悸,随后就是分头忙碌准备。我打电话给医院的朋友,咨询心脏病的各种治疗方案和可能出现的情况,第一次比较系统地明白了什么是搭桥、什么是放支架。
打电话给做医疗器械的同学,请教国产和进口支架的区别和价位。爱人提前赎回理财、卖掉股票,凑了十万块钱集中到一个卡上,又和亲戚朋友打了招呼,万一还有更多的花销,再请应急帮忙。岳母则每天扎在医院,除了陪护和跑手续,更多时候,是担任普通话很不好的岳父的翻译,随时和医生护士沟通。
生活一下子乱了节奏。然而,乱了节奏的远不止是生活。好像要考验我们的抗压极限,很多事都接踵而来。我承担的任务到了攻关阶段,团队夜以继日已近常态。爱人要调岗加薪,这几天就要考核,一年几万元的收入差距,让当前还在筹措准备手术费的我们必须重视。儿子上了小学一年级,虽然他很快融进了新生活,但我们还需要适应每天接送和辅导作业的新节奏……
时间被挤压成了一块块砖头,毫不透风地码完一整天。早晨去医院的路上,趁红灯亮起,抓起两个小笼包塞进嘴里,咀嚼的声音安静了世界。就在这停顿的几秒,人和车都进入了怠速状态,突然清楚地明白了,什么是岁月静好。
手术安排在了两天后的下午,爱人实在抽不开身,于是决定我下午请假,中午下班就赶过去。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上午11点刚过,岳母的电话就打过来,说时间提前了,现在就准备往手术室里推。
老人没有催我,但透过听筒,我能感觉到她期盼我赶紧来但又担心我走不开的焦急。
和领导打过招呼,迅速下楼打车,赶到手术室门前见到岳母,她正一个人弯腰浅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侧着头望着手术室的门。椅子底下,是岳父那双靠得紧紧的蓝拖鞋。
见我来,老人嘴上念叨你不用这么着急,但我能感觉到她源自心底的踏实与高兴。相比早晨女儿交给她的十万元银行卡,女婿的到来,更让她感到安全与依靠。老人搞不明白什么是冠脉造影,什么是支架搭桥,她只知道,自己的老伴儿今天要做一个手术,在心脏这个地方。
走廊里很安静,岳母笑着和我聊刚才的过程,她说岳父胆子太小,从病房推到手术室,手一直都是颤的。岳母说话的时候尽力表现出很轻松的样子,我猜她是想驱散这种让人近乎窒息的安静吧,但从她有些僵硬的笑容里,我看到了她藏得很深的紧张。
手术室在地下一层。地上的几层,是内科的住院部,再往下一层,是太平间。这就意味着,手术成功,电梯上行;手术失败,人往下走。一层地板之隔,让人更觉阴冷。
我陪着岳母,在楼道里安静地等待。没有话语,却心照不宣,我们都在抱着最好的希望,但心里却总也冒出最坏的可能,摁压下去,可没多久就又挤上心头。
徘徊在手术室外面,我感到的是源自心底的冷。抬手看看时间,瞄见的却是自己手背上平日里像蚯蚓般隆起的血管,今天却如干涸一般留下几条青蓝。
漫长的一个小时过后,医生探出头来说一切顺利,家属进来接人。护士和我一起将老人转移出手术室,推进电梯。扶着床,我的手触碰到老人微凉的手指,心底突然一股热浪喷薄而出,突然忘记了称谓。
我只知道,我来接的,是一个生命。电梯上行露出地面,透过缝隙,我看到了斜射进来的一缕明亮的光。
四天休整后,岳父再次被推进手术室,在心脏另一侧又装进一个支架。一切顺利,剩下的只是住院静养。
有时陪老人到楼下走走,明媚的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然而回想这段日子,让人心暖的,远不止这秋日的暖阳。
曾经,我们把日子过成了平行线,各忙各的事、各尽各的责,因为生活平淡,所以味道索然。老人一住院,一条条平行线就被搅成了一个毛线团,彼此交织,却因此而温暖。
岳父手术那天,我在路上收到爱人的微信:今天我实在走不开,辛苦你再照顾一下吧。辛苦二字,从爱人熟悉的头像发过来,竟感觉是如此遥远而陌生。
结婚十载,快节奏的生活,让我这个东北汉子和湖南妹子之间,早已习惯了有事说事、开门见山的直接表达,慢慢丢掉了人生初见时的客套与含蓄。
这么多年,彼此眼里看到的,更多的是自己和对方的责任与义务。做得好,那是本分,做不好,会有直言不讳的提醒、有时甚至责备。
如今的一句辛苦,恍如隔世。寻常日子里的感谢与客套,就像夏秋之后的绿色,不知不觉中遗失殆尽,却也习惯成自然,当春日来临再送新绿,竟让人顿生暖意。
结婚十年,岳父母也和我们生活了十年。我眼里的两位老人,未见爱情,唯见亲情。我也常见他们因为琐事拌嘴,有时也大动肝火,让我相信湖南人的刚烈要甚于东北人的猛直。
孙时政 摄
然而住院的这段时间,岳母承担了岳父所有的照料。还不需陪床的时候,岳母奔波于菜市场、家里厨房和医院之间,熬鱼汤、炖排骨给岳父补身体、换口味。术后陪床的日子,常见他们颠倒地睡在窄窄的病床上,岳母的脸旁,是岳父粗糙的脚掌。
老人住院后,我成了全职奶爸。每天催促儿子起床、洗漱,吃完早餐再送去学校。晚上六点再从托管班接回来,在单位饭堂吃一口再送回家陪写作业。这是打儿子出生以来,我最尽职的一段时间。
这么多年,一直早出晚归的节奏,让我顶着父亲之名,却未尽家长之责。二十几天的时间,爷俩一直是“出双入对”。对我来说,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是强制补课。
儿子渐渐熟悉了我的食堂,我的办公室,我则慢慢知道了他对唐诗十分敏感,记忆力超出老爸几倍。每天上学放学,我骑电动车,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儿子坐在后座上,两手环着我的腰,扯着嗓子给我背新学的古诗、讲在学校的故事。这是一个未曾有过的全新感受。
寻常的日子里,我们总感觉生活平淡。但遇到了事情,又总抱怨世事弄人。有人说,所有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这话,今天我信了。
静想来,秋风起,不是突然的阴冷,那只是客观的必然。天既凉,但好在恰逢有暖月,依然有秋阳。
半个月前,台风红色预警发布,预计山竹将在广东沿海登陆。灾难来临,牵动亿万人的心,身居广东的人尽最大努力做了准备。有人调侃,说广东人等个台风等出了过年的感觉:冰箱塞满了,窗户贴好了,一家人齐聚一堂,准备守夜,整个朋友圈热闹非凡,就差互道一句恭喜发财了。
把这个段子当笑话听的人,都是过目不走心的嬉皮士。过年与迎战台风,看似大相径庭,实则同根同源。年的来历,每年都会普及。
为了驱赶“年”这个怪兽,一家人、一族人团聚一起,贴春联、放鞭炮、燃篝火,久而久之,慢慢作为一种习俗固化下来。过年的温暖,绝不是大红的颜色带来,而是人与人因为相互帮扶、相互挂念自然而生。这种温暖源自心底、由里及表,很快又会弥漫全身。
台风也是一种怪兽,我们姑且可以称之为新“年”。一家人聚而抗之,台风来,他们看到的神话里的原风景,台风走,他们感受到的是年的原味道。
小时候,我住东北农村石墙土顶的老屋,天暖时从不留恋。冬日一来,人们总喜欢猫在屋里爬上热炕头,任凭风吹雪飘。天凉方知屋暖,那是家的味道。
八月十五,我和爱人去医院送月饼和岳母做的饭菜,从医院出来已是八点多,车子拐出胡同进入主街,节日的灯光打亮了两边的楼房。红灯亮起,爱人打开窗准备拍张夜景,迎进来的却是沁人心脾的凉。
后视镜里,十五的月亮已经挂在了天上。我看见,长安街上,洒满了暖暖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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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瞭夕客(ID:bjsqingfeng))